徵文月份:2009年11月。
台東蘇鐵 |
妹妹的眼睛,離不開她拿剪刀的手,一把把落下的,是她對家鄉的回憶。
習慣張望她拿著剪刀的背影,灰色的感覺,是陰陰的天氣,也許還帶了些水氣,所以一片朦朧。都像是乘載了過多水珠的白雲被偶爾的光蒸散,於是一捲捲的雲絲都毛了邊,隱約中呈現著模糊的景緻。而我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她裝滿剪刀的腰包上綁著的一隻小灰蝶,就是那種愛在蘇鐵旁飛來飛去的小灰蝶。
那一天,來了位要剪頭髮的客人,壯碩的身材猛然一坐下,橡皮筋一拉,鬆開了一大束的頭髮;那是瀑布、是挖破的水管,黑色的水一大泓湧下,還閃著波光。妹妹彷彿聽到了歌聲,在家鄉的山林間傳唱,那是我們的祖母常常跟我們提起的故事。那是一首歌,用我們不熟悉的語言唱著;歌聲中似有一潭美麗的湖水,澄淨明亮,定睛一瞧,原來是山林裡的微風,正閃動著一棵棵台東蘇鐵的墨綠色。那畫面真是美得令人著迷,直到沉醉以致於忘卻了自己。但這卻是危險的訊息,在茂密的森林裡,丟失了方向,可能就再也找不著回家的路徑。
那一年還待在老家的夏天,妹妹從潭水中游上了岸,我望著她那一束及腰的馬尾,水在當中竄流,是從岩壁上往下流過,但不是很快速的,是眷戀的、是不捨的,是噙著眼淚被迫離開的。潭水無奈地慢慢放開了手,從她黑茸茸的長髮中,緩緩地滴落。
揮別了夏天,妹妹在我們之後也跟著離開了家鄉。在陌生的城市裡,在實習的髮廊中,她新剪了一個造型。這髮型和她之前的,是多麼不同,像是羽毛一樣,風一吹就要飛了,真是好看。我同她這麼說著。妹妹只是笑了笑,她想起的,是祖母唱的那首歌,是老家附近山邊的蘇鐵湖,只有風一吹,才能看見。
經過了多年,妹妹的鄉愁依舊濃厚,但她習慣不跟任何人說。我猜她的心事,就只有她隨身的那把剪刀知道。都市裡的美髮店中,妹妹俐落地拿起了剪刀,卡嚓卡嚓,沿著耳際邊,乾脆地落下;是一大把客人留了好久的頭髮,是黑夜裡閃著星星的帷幕,烏黑中還透著晶瑩的星光。妹妹透過了剪刀劃過一大塊平原,在她顫動的雙手中,逐漸剪成了一座丘陵。她暗自滴下了幾滴眼淚,她想起的是家鄉的山邊。那是河谷的枯水期,索性,她便趁機向下挖著更深的山谷,直到豐饒的平原面目全非。還是木然的背影,妹妹看見剪刀的光,銀色的聲響撼動著她眼前的土地,然後平緩的河谷,變成了險峻的模樣;柔順的平原,也成了峻峭的岩壁。突然,一陣冷風透過了紗窗,狠狠地朝她身上灌,妹妹正想伸手制止住自己的剪刀,卻又停下了動作、遲疑了起來,而那雙半收回來的手,還停在客人的背後。客人起身,看著自己新的短髮造型,十分滿意,又撥了撥自己俏麗的不規則瀏海,便走向櫃檯付賬。
望向大片的鏡子,妹妹的眼底,沒有客人的新造型,她想起的是山邊的樹叢。那是一隻綠色的鳳凰,剛修剪過新的造型,風從它的羽毛間吹過,那鳳凰忍不住就炫耀式地展開了尾巴,還真是漂亮。妹妹笑了,一眨眼,待在五公尺高的綠色的鳳凰就要飛天了。
這次來探妹妹的班,我帶了頂毛帽。我知道妹妹一向怕冷,就和山坡崩塌地旁的台東蘇鐵一樣。小心,別凍壞了,那頭頂上美麗的墨綠色羽毛;等再過一陣子,我們就要回家,美麗的墨綠色鳳凰還得為我們指引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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