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國立歷史博物館研究人員/陳嘉翎

紫砂器源流

中國的紫砂器起源於宋，特別是茶具。北宋梅堯臣（1002-1060）曾詩：「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歐陽修也曾作：「喜共紫甌吟且酌，羨君瀟灑有餘情」。但此時陶製技術仍嫌粗糙，至明代紫砂器才盛行，由於當時流行沖泡散茶，而用細膩的紫泥所製的陶壺最能保存茶香與溫度，故促成紫砂茶具當道。

據文獻所載，紫砂壺於明代正德年間（約1506)為宜興 金沙寺的僧侶所創，當時進士吳頤三的書僮供春在伴讀主人之暇見僧侶以紫砂製陶故而習之，並開始以斷木為模，竹刀塑型，改造前人以手捏陶的方法，自創樹癭壺（俗稱供春壺），被後世尊為茗壺之父。此後董翰、趙梁、元暢、時朋等人繼起，號稱「四名家」。明萬曆至崇禎年間（1573-1644）為紫砂器發展的高峰，時大彬與其兩位高徒李仲芳與徐友泉號稱「壺家三大」，另有李養心、歐正春、蔣時英（案：陳鳴遠外祖父）、聖思等人也非常著名；此時製壺技術已趨成熟穩定。

清代時紫砂藝術可謂進入了全盛時期！康熙嘉慶年間（1691-1820）首推陳鳴遠，乃繼時大彬以後的著名陶藝家，影響後世紫砂技藝深遠，此外還有、楊彭年、王林南、邵元祥、邵旭茂等人。清末到道光光緒年間（1821-1900）紫砂藝術並無特殊發展，大多因循舊制，少於創新。

紫砂名家陳鳴遠

製做紫砂器是一門獨特的工藝，端賴製造者的嫻熟技巧，並且熟諳泥料的塑性與善於運用雕塑工具，才能創造不朽之作。明清紫砂器的雕塑技藝發展迅速，並臻於成熟，陳鳴遠為此時期之箇中高手。

陳鳴遠，明末清初製陶名家，另說生於清康熙、雍正時期，卒年不詳；字鶴峰，號壺隱，但另有說是名遠、字鳴遠，號壺隱；宜興人。據云其父為明代人製壺名家陳子畦，其外祖父亦為紫砂製壺家蔣時英。他繼承家傳，憑著天資、探索與刻苦的精神，在紫砂技藝上更勝外祖父與父親一籌，博古、壺杯、文玩，無不精絕，在康熙中期的宜興陶藝家中已嶄露頭角，為活躍於17世紀末之名士。吳騫《陽羨名陶錄》說：「鳴遠一技之能，間世特出。…予嘗得鳴遠天雞壺一，細砂，做紫棠色，上鋟瘐子山詩，為曹廉讓先生手書。製作精雅，真可與三代古器並列。」¹他在工藝上結合了中國的書法、繪畫的內涵，將日用紫砂器具與文玩提高到富有美學的境界，賦予更高度的文人氣息，其雕鏤兼長，無論工藝、造型、銘刻、堆塑及配色，均達高峰，上承明代精粹，下開清代格局，為紫砂工藝開拓新路，登大雅之堂，被譽為「清代第一家」。

構圖紋飾

陳鳴遠生性豪邁，不拘泥於舊式，在製壺上打破明代相沿的器型格局，取源於自然萬物，塑形生動有致，極富美感。同時，他也創新紫砂品類，設計筆筒、筆架等文房雅玩，並常充分運用紫砂材料的獨特質地與顏色，模擬珍果如蓮藕、荸薺、胡桃、花生、菱角、栗子等等，栩栩如生，或與文房雅玩相互搭配或為擺飾，兼具實用與趣味的藝術價值，對提升紫砂作品的文化內涵卓有貢獻。

他一生所製紫砂器估計超過兩百餘件，其題材大體可分為四類：文玩、博古、茶具、像生。由於陳鳴遠為江南人，活躍於宜興地區，故像生陶塑的主題又喜以江南農村生長的植物為主，製作紫砂器便常以自然界的花、草、果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物體為構圖題材；尤其是栗子、菱角、花生、蓮子、蓮藕、慈菇等日常食用品。龐元濟《虛齋名陶錄》謂其「於小件尤不苟，往往於他人不經意處，運用巧思」² ，這說明了陳鳴遠對於物象觀察入微，其像生作品造工嚴謹，構圖精巧，令人嘆服。

書法鈴印

陳鳴遠在作品上的署名雖仍有採用刻劃方式，但同時也用印，可謂是將鈴印款識印於紫砂器上的開先河人物。陳鳴遠作品上的題款，一般刻單款「遠」字加「陳鳴遠」或「鳴遠」章為多；「陳遠」或「鳴遠」二字款加章的亦有。小品瓜果紫砂器常鈴印「確杶」，例如現藏於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果品盤〉即是。清康熙《宜興縣志》稱：「陳遠工製壺、杯、瓶、盒。手法在徐、沈之間，而所製款識，書法雅健，勝於徐、沈。」另乾隆張燕昌《陽羨陶說》也載：「陳鳴遠手製茶具、雅玩，余所見不下數十種。如梅根筆架之類，亦不免纖巧，然余獨賞其款識有晉唐風格」³。其作品大多落款，書法亦多出自其手，但仍有許多偽品，所以題款書法乃研究陳鳴遠紫砂藝術的重要環節。

館藏〈紫砂柳條八果〉

本館所藏之陳鳴遠果品盤可謂其精緻作品之一。取材仿藤編方形小盤，內承八珍瓜果，塑型自然逼真可啖。八珍被巧妙安排環置於方盤內，按順時針依序有紅棗、核桃、菱角、花生、瓜子、龍眼、荔枝、蓮子；除瓜子兩枚外，其餘種類各一枚，共合「九果」之數，以示「長久」。瓜果看似平均散置於小盤中，但仔細觀看，其實八珍的大小構成乃律動有致：蓮子、紅棗與核桃依小、中、大排序塑型，並對應於扁型輕小的兩枚瓜子，核桃則又斜角對應於形似大小的荔枝，在刻工規整的方盤構圖上達成量的平衡；而菱角與花生又偶有堆疊，刻意製造變化。其中的胡桃蒂部內側有一用璽印鈴壓的「鳴遠」篆刻篆刻，若不細查，很難發現；而據研究確為陳鳴遠款識，故此件作品為其傳世的作品是可以確定的，無論工藝或學術價值均彌足珍貴。

上圖：陳鳴遠〈紫砂柳條八果〉題款局部

上圖：陳鳴遠〈紫砂柳條八果〉中胡桃蒂部內側有一用璽印鈴壓的「鳴遠」陽文篆刻

陳鳴遠更善用紫砂泥色特性，在燒製後呈現深淺不同色調，達成視覺的平衡感與對比構圖：米黃色泥的核桃與花生夾著深紫褐色的菱角，引領觀者的視線於看過淡色花生及核桃後，又注目到深色的瓜子與菱角；接著其後深褐色的荔枝與紅棗又吸引觀者目光，在白泥方盤上做了一次富有節奏性的瀏覽；其中瓜果菱角色最深，白泥方形小盤色最淺。陳鳴遠善用天然泥料的顏色特質而作巧妙配置，藉此變化傳遞出大自然的律動多變之感。而方形小盤本身則有平行、垂直與斜編方式的紋飾，其結構緊密的造形與錯落有致的盤中瓜果更有一種相得益彰的互補效果。

八果所蘊含的吉祥寓意長遠豐富，主要源自於農村田園生長的植物。由於百果和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故常取其諧音代表諸多吉祥寓意。例如出生之瓞而後盛大成瓜，綿綿不絕，常被人們稱頌子孫昌盛；荔枝取其諧音「俐」表示伶俐，或「利」表示一本萬利。紫砂的主要產地宜興處江南太湖之濱，瓜果豐盛，所以廣受紫砂工匠的喜愛，經常運用於創作主題。

上圖：紫砂柳條八果全圖

陳鳴遠〈紫砂柳條八果〉的吉祥寓意如下：

菱角：菱角取「伶」音；又其造型似蝙蝠，「蝠」與「福」諧音。

蓮子：蓮子取「子」意。以蓮為題材的生果品和器具頗多，反映了宜興陶人對這種江南水鄉常見植物的喜好與偏愛。

花生：花生意「生」。

核桃：「核」字諧音「和闔」，乃闔家幸福平安象徵，和美生財、逢凶化吉。

紅棗：紅棗取諧音「早」。棗是喜慶的水果，結婚時使用，俗話說：「吃紅棗年年好。」此外棗與早音同，在中國北方，結婚時多用棗和栗子放在櫥櫃之中，取早生貴子之意。

荔枝：荔枝乃取諧音「俐」，表示伶俐；亦有取「利」，寓意「一本萬利」；用於文人雅玩上則有「立志」寓意。

龍眼：成串寓意「多」意。龍眼是喜慶常用的水果，吃了龍眼肉，民間相信子孫會做大官。龍眼又稱福圓。俗話說：「吃福圓生子生孫中狀元。」

瓜子：瓜子兩枚喻「多子」。

合以上八珍意為「早生/多生伶俐子」，而九果之數乃取諧音「久」，意指「長久」，以寓長壽。

綜觀此作，陳鳴遠主要以捏塑手法製成；瓜果斑紋，粗獷細緻，各有所異。其中紅棗表皮；胡桃核縫、核表皺痕與小孔形狀逼真；菱角，摻細砂而成深褐色，雕工自然，頭角崢嶸；花生果殼紋理脈絡細膩有條；瓜子兩枚，善用巧色表現寫實；荔枝呈不規則形球體，表現飽滿多汁之感；龍眼與蓮子胎體光滑細潤，簡潔俐落。仿籐方型小盤以平行、垂直編織構面，輔以斜邊紋飾收邊，刻工規整，更襯托出內承像生八珍的唯妙唯肖，生趣盎然，有納大千於芥子之氣勢。

¹吳騫，《陽羨名陶錄》，卷上，頁11，1786。

²龐元濟，《虛齋名陶錄》，下冊，頁60。

³吳騫，《陽羨名陶錄》，卷下，頁6，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