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京城裡的故事總是那樣的迷人,而京城中小人物的生活情節,不只反映著政治世界之外豐富多元的庶民人生,有時竟然也像是鄉野傳奇般,在白紙黑字的檔案間,化成一則則動人的故事。如同《聊齋》的情節般,狐仙並不是住在深山裡,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仙人們為了找工作糊口,也得時常得學著凡人來北京城尋著差事,混口飯吃。而這京城中的狐仙故事,也就自然的發生在嘉慶年間的北京近郊,一個托言狐仙附體為人燒香看病的三十四歲婦人「邢大」的身上。

在史語所明清內閣大庫檔案的典藏中,有一份檔案文書記錄著一則奇異的狐仙故事,有關邢大為人燒香請神醫病的案例。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待她的生活,邢大其實就跟許多在火車站前幫人占卜的算命仙很類似,守在通州家鄉附近為人燒香看病,托言神靈感應為人指點迷津。而在其假借托言狐仙附體的同時,邢大婦人的身份性別同時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扮妝偽飾。事實上,他並非自小就是女兒身,邢大從男子到扮作婦人,其在社會上性別與身份的轉換,其實充滿了生活中的無奈與不得已。史語所藏明清內閣大庫檔案編號109625的「移會」原件,詳細記載著此案其中緣由。經由「移會」,此類清代官署衙門間的平行文書,由此我們得以一窺邢大的生命世界。邢大自從八歲時父親身故,就與母親一同由家鄉河北任邱縣來到京城謀生。十一歲時,因為母親亦病故,無親無故的邢大便在長輩洪大的介紹下,到東直街靴鋪工作。學徒的生活不只是清苦與困難,也充滿各種危機。這一年邢大被同是學徒的李四侵犯姦淫,此後他的生命便開始流轉許多男人間。邢大的性別與身份的顛倒錯置也自此時開始。

邢大後來被洪大領回家中居住姦宿,結束了他與李四間的關係。洪大給予他日常花用,並且允諾終身膳養。到邢大十八歲這年,洪大見其容貌俊俏,便讓他留了長髮,扮作女子。洪大覺得如此便可將邢大納為妻室,以便過夫妻生活,不用擔心旁人看破。此後,邢氏便在洪大家中學作女紅針線,並改作婦人衣飾。直到洪大在嘉慶七年患病吐血後,難以養活邢氏,便托張二將邢大作媒嫁人。洪大謊稱邢大為其寡妹,將她嫁給劉六,換得銀錢二十五吊。新婚之時,因為邢大久扮婦人,日久身形聲音皆同婦女一般。又加上邢大多方掩飾,因此新郎劉六並未發覺。然而日子一久,劉六還是發現邢氏並非女兒身。這顛倒陰陽的故事,並沒有梁祝般的美麗夢幻,有的只是生活中的無奈與心酸。邢大為了生存,百般向劉六哀求,聲稱願意服侍劉六終身,並說自己會看香治病,補貼日常家用。清朝官員在檔案中這樣記錄著:「邢大哄誘劉六日後與其夜夜姦好,並無一日分離。」

邢大為討劉六的歡喜,聲稱自己可以被狐仙附身,為人看香治病。四周的鄉人聞名而至。然而邢大的公婆老劉與張氏,看到媳婦邢大托人繪圖供奉狐仙在家,還以狐仙的名義為人治病,兩老感到十分不安,並不贊同。但是邢大故意開始瘋言瘋語,最終嚇跑了自己的公婆。此後,邢大便與劉六二人自行居住在孫河居。邢氏用香在病人頭上轉三圈,同時閉目鼓腮,扮作仙人附體之狀。退神甦醒後,給病人些「姜藕」、「燈草」、「白糖」、「茶葉」、「黃酒」充當藥物,以此謀生賺錢。直到被衙門番役訪問拿獲,才真正結束邢大這十多年來男扮女妝的生活。

邢大的一生在眾多男人之間求生,從開始扮作婦人,直到扮作狐仙下凡附體。邢氏一生可說是一系列的角色扮演,從男兒身到女兒身,由凡人到仙狐神怪,串連成一則檔案中的奇異故事。邢大並非是個單純的男性,也絕非是個平凡的女子。而邢大與劉六之間算不算是古代的同性之愛呢?這樣的情欲算不算是同性間的愛情,還是只是一則人世間中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之一。我願意想像邢大曾經努力經營守護著屬於自己的家庭與生活,這樣的人生是真誠而熱烈的存在。而真正可笑的是,問刑之時步軍統領衙門提到此案因「男扮女粧?,依律無罪可治」,而為此反覆商議。清朝的律例也無法就此事作出處理,邢大最後是依「師巫假降邪神煽惑人民為首例」,處以絞刑。

但事件的主人翁並未被世人遺忘,邢大最終被記載在清人祝慶祺所編的《刑案匯覽》一書中,成為〈禁止師巫邪術律.男扮女粧?符咒治病與人雞奸〉條目下的引用案例。此事日後成為援引彭自仁男扮女妝與王盧氏、陳賈氏、王士觀四人奸好案中的判例。同樣的論罪原則呈現在該案中男扮女妝的彭自仁身上,彭氏被援引邢大一案判刑,擬以絞刑,並請旨即行處死。古老帝國的禮教,如同無形利刃,向背禮違禁的小人物砍去。邢大的故事是那樣真實,卻又帶著異域般的想像。這是檔案文字中記錄的歷史場景,也是這古老京城裡發生過的平凡故事,亦是泛黃書頁上的仙狐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