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胡其瑞

圖 /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胡其瑞

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中,文字的發明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文字發明了以後,人類開始用文字記錄歷史,撰寫故事,傳遞文明。然而,在沒有文字的時代,人類要怎麼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呢?有的民族用結繩記事的方式,將每天遇到的事情,打成繩結,作為記錄;有的民族則將發生的事情,刻在石頭或木頭上面;而有的民族,則是以圖畫作為他們歷史的記載,像本文將提到的大花苗族,就是一個這樣的例子。

本文所要講述的,是一個散居在中國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大花苗,他們將自己的歷史,一針一線地繡在自己的衣服上,藉由衣服上的圖像,使他們的過去得以記憶與傳誦。


一、誰是大花苗?

大花苗在當代的民族識別政策中被視為是苗族的一支。而苗族,在早期的民族概念裡,有時候被概括為中國西南民族的總稱。例如我們所熟知的「漢滿蒙回藏苗傜」,其中的苗,代表的就是西南的少數民族。

「苗」這個名詞的出現,應該是相對於漢人而言的。在漢人的古籍內,很早就有「苗」的記載。《戰國策•魏策》有云:「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由於這樣的說法與後來苗族分佈的地區頗為類似,因此,歷來的學者,多以「三苗」當作是今日的「苗族」。若以較為嚴謹的民族學或人類學觀點來看,狹義的苗,則是經過學術方法識別出來的的苗族或是純苗。

苗族又分為不同的支系。在以往的記載中,多半以他們的服色作為區分的依據,固有所謂的紅苗、花苗、黑苗、青苗白苗等等的稱呼。如果你有玩過或是看過《仙劍奇俠傳》,對於這些名詞應該不會太陌生。透過史語所數位知識總體經營計畫民族學分項的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照片資料庫,我們可以很看得出來這些不同苗族支系服飾的差異。但由於這些稱呼太過籠統與模糊,甚至可能又在這些名稱中囊括了其他的少數民族,因此,後來的民族識別多半以地域稱之,例如湘苗(湖南)、黔苗(貴州)、川苗(四川)或是滇苗(雲南)。

青苗 紅氈苗 白苗 花苗

圖一: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照片資料庫中的苗族群像:左至右依序為青苗、紅氈苗、白苗、花苗。


本文所提到的大花苗,則是聚居在貴州與雲南交界地區,以烏蒙山為主要分佈地域的一群苗族。之所以被稱之為大花苗,有一些不同的說法。

根據楊漢先的研究,「大花苗」這個稱呼出現的時間至今不超過兩百年,在中國古籍中,也沒有出現過。因此,這個稱呼很有可能來自於當時在這個區域傳教的基督教傳教士。由於這些傳教士的記載被報章雜誌所引用,所以援引傳教士的說法,稱他們為大花苗。

另一類的說法,則是來自於苗族內部的傳說。他們認為,大花苗族在古代居於眾苗族的首位,因此其他支系的苗族稱之為大哥,加上他們的衣服上的花紋較粗,在苗族遷徙的過程中,就將花紋粗大的稱之為「大花苗」;而花紋較為細小的,則為「小花苗」。(楊漢先,2004[1941]:92-3)由此,便牽涉到本文要討論的主題:「服飾上的故事」。


二、大花苗服飾上的故事

圖二為筆者於2011年11月間赴貴州赫章縣進行田野調查工作時,在葛布村的葛布教會內所翻攝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約在1890 年前後,由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傳教士所拍攝,從這張圖片中便可看出大花苗族基本的服飾樣貌。

葛布村

圖二:貴州赫章縣輔處鄉葛布村基督教信徒照。


在十九世紀以前,大花苗民習慣把頭髮梳在前頭,並且盤起來像是一個犄角。根據早期傳教士的記載,他們「有些人把頭髮梳成兩條辮子,垂在頭的兩側,也有人把頭髮編在額頭前面,像是獨角獸的觸角」。(Clarke,1911:183-184)女性則穿著有線條與折紋的裙子,男性則是前後各一塊布從上到下遮住全身。男性和女性都會搭上披肩,披肩上也有紋飾。(見圖三)

男子服飾

圖三:當代大花苗族男子服飾。


大花苗族是一個沒有文字的族群,一直到20世紀初,才有傳教士藉由他們服裝上的紋飾符號,改寫為簡單易懂的字母,所創立的苗族文字。在沒有文字的時代,大花苗族記載歷史的方式,除了透過苗族古歌傳誦外,就是將他們過往的歷史記憶,編織在他們的衣服上,這些圖像便成為他們我族建構的歷史記憶。

披肩前後照

圖四:大花苗披肩前後照。


圖四為大花苗族披肩的照片,根據大花苗族張洪德先生的解釋,組合圖中,右圖為披肩最外層的背飾,這四方形的圖像,就是苗族的京城,也就是苗族原來居住的地方;左圖中「XX」的記號是平原與田地;鋸尺狀的符號,則是山川。由此可知,在大花苗族的歷史記憶中,他們曾經居住的是一塊平原,這塊平原被群山圍繞,是一塊富饒的田地。圖中肩膀上的紅藍相間的圖像,則是黃河。黃河的前後,就是河南與河北,所以,京城的位置,就在河北地區。背後的流蘇,下面掛著鈴鐺或銅幣,這就代表了大花苗民原有的財富。


三、故事背後的族群記憶

以京城的位置來看,大花苗民相信,他們原先是住在我們稱之為「中原」的黃淮平原,後來才遷徙到現在的中國西南地區。是什麼樣的原因,才讓他們進行了這麼長途跋涉的遷徙呢?這就牽涉到一個神話中的人物:蚩尤

漢唐以來的許多學者認為蚩尤是苗族的祖先,如經學家鄭玄就說:「苗民,謂九黎之君也。九黎之君於少昊氏衰而棄善道,上效蚩尤重刑。必變九黎言苗民者:有苗,九黎之後。顓頊代少昊,誅九黎,分流其子孫,為居於西裔者三苗」(孔穎達,《尚書•呂刑》疏下引)。意思是說,苗民是少昊衰微之後,效法蚩尤的一群民族,與蚩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到了明代,仍有學者說:「苗人,古三苗之裔也」(田汝成,1936:55)。所以,「蚩尤-三苗-苗」的關係,是一脈相承的。

在神話的世界裡,蚩尤是一位牛頭人身的怪物,曾經大敗炎帝的後裔,雄據一方,最後在河北的涿鹿一帶跟黃帝大戰,結果戰敗被殺。有趣的是,這樣一個在漢人神話中戰敗的反派角色,卻被苗族神化成為一個曾經與炎黃二帝相對抗的英雄人物。

在苗族的神話裡,刻意地將一個英雄人物等同於「蚩尤」,而這位「蚩尤」,曾經帶領他們與周遭的部落征戰,最後甚至為苗民犧牲生命。這位英雄人物的苗語名字相當地多,其中較為普遍的是「格赤炎老」,苗族學者認為「『格』在苗語裡是敬稱,『赤炎』即炎帝,『老』即首領、大王等意」。蚩尤大敗炎帝的後裔取而代之,格赤炎老中的赤炎,就是蚩尤的轉音。其他可以類比的習慣還包括,苗族酷愛鬥牛,且鬥牛的季節都在古曆十月,正好與史書中祭蚩尤的時間吻合;而蚩尤在史書上的記載也是牛首人身;又如一些苗族婦女頭上的長銀飾角,即是象徵著蚩尤的鎧甲與形象(燕寶,1999:53-54;王明珂,2006:230-1)。現代苗族進行喪葬儀式的時候,死者的頭部一定得朝向東方,這意味著他們原本是來自於東方(中原)的民族,而蚩尤正是帶領他們一路到此的君長。也因此,在大花苗族的服飾上,把曾經居住在黃淮平原的歷史記憶,形象化為服飾上的符號。

鬥牛場

圖五:位於湘西的鬥牛場(2006年12月筆者攝)。

苗族墳墓

圖六:沿山稜而建的苗族墳墓(紅圈處),墳頭皆朝東(2009年筆者攝於川南九姓苗寨)。


選擇相信蚩尤為苗族祖先的意義,除了在於描述苗族相對於漢族的邊緣地位之外,更重要的是強調「苗曾與漢對等相爭互競」的歷史事實(王明珂,2006:231),加上蚩尤本身又是驍勇善戰的代表。因此,成為一個充滿英雄形象神話人物的後裔,自然在族群意識與我族建構上更加具有說服力。因此,大花苗民以服飾做為他們族群意識的載體,將歷史寫在衣服之上,成為族群永遠的記憶。


參考資料:

1. Clarke, Samuel R., 1911, 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 London;Philadelphia: China Inland Mission.

2. 王明珂,2006,《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台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

3. 田汝成,1936,《炎檄紀聞》,上海:商務印書館。

4. 楊漢先,2004[1941],〈大花苗名稱來源〉,收入:吳澤霖等(編),2004,《貴州苗彝社會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5. 燕寶,1999,〈從苗族神話、史詩探苗族族源〉,《歷史文物》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