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字稿為史語所研究員陳昭容女士2005年7月23日在史語所的演講摘要,文稿未發表。
一、序言
中國商周時期青銅器盛行,貴族常以銅器作為生活及祭祀用具,去世後,將大批銅器作為隨葬品,貴族在遇到緊急事故時,也會將青銅器埋在窖穴中,以逃過災難。這些青銅器,後代不斷自地下出土,所謂「地不愛寶」,使我們有幸能夠看到這麼多珍貴的藝術品。
最早見於紀錄的青銅器出土,是西漢時期,漢武帝「得鼎汾水上」(《漢書-武帝紀》),以為祥瑞徵兆,遂將年號從「元狩」改為「元鼎」( 116 BC )。許慎《說文解字-序》也提到:「郡國往往於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但終漢之世,青銅器並沒有成為研究的課題。
直到北宋金石學興起,青銅器作為研究的素材,脫離祥瑞、古玩的色彩,士大夫(如歐陽修、劉敞等)醉心投入,加上皇室(宋徽宗)對古器物,的喜愛,上行下效,甚至出現專為古董買辦的掮客商販,古物成為市面流通的商品,文人雅士聚集摹挲交流,蔚為風氣。
宋代造紙、印刷術、墨拓技術的發展,為青銅器銘文及器形的流傳提供了方便。當時編成的圖錄類青銅器專書,最著名有呂大臨( 1040-1092 )的《考古圖》十卷、編者佚名的《續考古圖》五卷、宋徽宗敕編《宣和博古圖》三十卷。這些圖錄成為後世青銅器著錄家編輯的準則,直到清代銅器研究大興,編輯圖錄所採取的體例大抵仿此。
二、甚麼是全形拓?
墨拓之法,始於六朝,最早是用來拓漢魏石經及秦刻石。唐代以後大行,宋初,遂用以拓古器文字。一般的墨拓是指平面的拓印技術。所謂的「全形拓」,又叫立體拓、圖形拓,是在一張平面的拓紙上傳達出立體的器物圖像,與平面製拓有所不同。
宋代金石學興起以來,至二十世紀初照相技術未普及之前,傳遞青銅器形制主要是以摹繪為主,全形拓是十九世紀中葉才興起的一種特別技藝,結合素描、繪畫、傳拓、剪紙,在平面的拓紙上傳達立體的青銅器形制與花紋。
全形拓大約有三種不同的作法:一、分紙拓,是局部以小張紙拓製後,加以拼貼成整器圖形。嚴格的說,這只是平面的拼貼而不是立體的器拓。二、整紙拓,經由多次的上紙、挪移,將全器的立體形狀及花紋完全在一張紙上拓製完成。三、翻刻拓,是將器物圖形及花紋先刻在木或石版上,然後拓印。在實際運作時,常會結合局部分紙拓和翻刻拓的方式,將較難的局部採分紙或翻刻方式,完成一件作品。
全形拓的發展分為幾個階段:
(一)早期的全形拓(嘉慶 1796-1820 至道光 1821-1850 之間)
拓製彝器全形,始於馬起鳳。《金石屑》一:三三錄有一件漢洗,馬氏題記說明是戊午( 1798 )六月十八日所做。馬起鳳的學生六舟(釋達受, 1791 -- 1858 )得其傳授,阮元稱為「金石僧」,六舟學生李錦鴻也長於全形拓。此外還有張廷濟( 1768-1848 )編纂的《清儀閣金石文字》中,也有收有幾件青銅爵全形拓。
全形拓的技法在初始之際,通常器物小件且線條紋飾簡單,習慣以平面的拓法來做立體拓,不講求透視,也分不出陰陽,如同由木刻印成。
(二)發展期(道光 1821-1850 後期至咸豐 1851-1861 )
清代金 石學家(陳介祺 1813-1884 )是全形拓發展的關鍵性人物,他是 山東濰縣人。道光二十五年 (1845)乙巳科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不久棄官歸里﹐終生未再出仕。他大量收集青銅器及璽印封泥等,常與其他學者應酬往來,互相交換資訊、定期切磋。交流方式主要以拓片傳遞。因此陳介祺大量製作拓本,也不斷研究傳拓技法。所謂濰城形拓,多半事先做出實物大小相同的畫拓稿,再浸木製版,進行傳拓,整個過程要求精緻、細巧、輕盈、潔淨。毛公鼎曾由陳介祺收藏,他所拓的毛公鼎全形拓就是一絕,傳世數量不多,極其珍貴。
(三)成熟期(同治 1862-1874 光緒 1875-1908 民國 1911-- )
西方的素描透視方法傳入中國後,應用到傳拓上,使得全形拓作品,在透視上較為準確、明暗深淺也都掌握較好,在明暗之間還以漸層處理,光線十分自然。周希丁( 1891-1961 )為其中代表人物,他拓過陳寶琛及羅振玉等名家的收藏。陳邦懷評「審其向背,辨其陰陽,以定墨氣之深淺;觀其遠近,准其尺度,以符算理之吻合。君所拓者,器之立體也,非平面也,前此所未有也。」(〈悼念周希丁先生〉《文物》 1962.3 )希丁大弟子傅大卣( 1917-1994 )及其子傅萬里都得其真傳。另有馬子雲( 1903-1986 )及其弟子紀宏章也都長於全形拓。
三、全形拓的定位及其遺緒
從宋代以來,青銅器器形的流傳,主要是靠摹繪,即使在照相技術發達的今天,青銅器的線圖仍廣為採用。全形拓從嘉慶道光興起、逐漸流行以後,主要是以拓本方式流傳。直到石印、珂羅版印刷、照相印刷興起之後,印製便利精美,成為金石學圖錄的主流,迅速而大量產出。全形拓這種費時費工的純手工藝術,師傅難尋,傳承不易,逐漸成了希罕而珍貴的藝術品。
欣賞全形拓的時候,需考慮到全形拓作為金石學圖像傳統的一部份,曾階段性的起過傳遞器形圖像的功能。就藝術而言,全形拓也應有一席之地,尤其是兩本以全形拓為主的著錄《澂秋館吉金圖》( 1931 )、《栘林館吉金圖識》( 1940 )印刷出版,可以看到照片未必取代精好的全形拓,其中存在傳拓師的巧思及細膩,是新技術無法取代的。
在金石學研究之外,青銅器全形拓也與繪畫結合,成為清末到三零、四零年代畫壇上獨特的一個門類,深受大眾喜愛。傳統繪畫中的「博古畫」是結合古器物圖形及花卉蔬果等配製而成畫面。古物處理或是直接勾畫器形,或是以器物全形拓直接安排在畫面上,加上折枝蔬果點染花卉,傳達一種古意盎然的趣味。紙本傳拓的古器物圖形,做為一種半成品,介入畫家的創作過程中,收藏家、傳拓師及畫家三方聯手合作,器精、拓精、畫精,共同完成一件藝術品。
1928 年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之後,在所長傅斯年先生的領導下,上窮碧落下黃泉,為搜尋研究資料不遺餘力,豐富的金石拓片成了史語所傅斯年圖書館的珍藏,其中包含了大約兩千餘件青銅器全形拓片,其中包括吳式芬、陳介祺、柯昌泗、馮恕、孫壯、羅振玉等金石名家的收藏,傳拓者多為高手,如周希丁、王秀仁等,質精量多,頗為可觀。收藏名家劉體智(善齋)先生於 1932 年將善齋所藏銅器全形拓四百餘紙,捐贈本所,為本所全形拓藏品之大宗,精金良墨,彌足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