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家 郭漢辰

葉老（註一）不是我血源上的父親，卻像有血緣關係的慈藹父執輩，引領我在文學創作路上勇敢前行。

第一次去高雄左營老家接葉老，要載他到屏東藝術館演講。

葉老從那片沾滿歲月锈蝕的鐵門走出，他一頭稀疏卻仍堅挺自己主張的白髮，身上套著一件經歷命運大風大浪的老舊西裝，臉上那幅厚實得無法被現實擊穿的黑框眼鏡，這些彷彿被時間停格的身影，伴隨著他的喘氣聲走入我的車上，悄悄停駐我的心房，從此沒有再離開過。

接下來，我成了葉老的學生，有更多時間走入那棟幾乎沒有陽光眷顧的老房子，他的身影時常在專屬的竹椅上停留，彷彿一個人倦累了，就會想回到家裡最舒暢的地方休憩。

但他不擅於休息，他像是顆會自行發光發亮的行星，滔滔不絕訴說台灣文學盛載的歷史風霜，要我們年輕一輩有力量就要承擔下來。他說著說著嚴肅的文學的話題，卻開玩笑地問我說，你知道對面那家紅茶店，一天要多少杯紅茶嗎？他笑笑說，他曾仔細計算過，他們一天要賣上好幾百杯紅茶，生意可真好。

關於葉老的身影，還有不少記憶片段，不用經過剪輯，隨時會在我腦海裡投影放映。其中包括每次出外時他一定要戴的帽子，他有好幾頂同款式的帽子丟放在桌上，讓他自由選擇使用，戴帽子成了葉老的註冊商標。

此外，那根燒黑他手指卻捨不得拋棄的香煙，迄今仍彷彿在我眼前冒著小小的煙圈。我還清楚記得，直到他罹癌住院前夕，他每天仍一定要抽上好幾根煙，好友後輩勸他，他總笑瞇瞇地說，「這煙是沒有尼古丁的成份，沒關係！沒關係！」。大家聽了，沒人不敢不諒解他，畢竟他一甲子的歲月，除了熱愛文學之外，只有這一丁點壞習慣。

我們另一個相處的時間是在車上，有一段時間，我開車接送葉老去台南成大上課。葉老說話中氣十足，笑聲爽朗，常像在山谷裡和他說話一般，小小車上充滿他的迴聲、笑聲，他說的話題，表達他在艱困歲月裡堅持寫作的決心，鼓勵我的用意不言可喻。

葉老感嘆說雖然他以前是小學教員，但為了堅持寫作，維持大不易經營的家計，精通日文的他，翻譯上千本各式日文書籍，除了日文的純文學作品外，他還翻譯瑜珈、烹飪等日文書。葉老常向我說，在台灣只靠單純文學寫作過活，會活活餓死。但他卻堅持六十年，橫跨半個世紀。

葉老怕沒有心理準備的人走上文學路，走得很坎坷，他時常勸我們年輕寫作者要想好，才能無後顧之憂一頭栽進文學天地裡，否則投入文學創作，沒有錢可以賺、沒有大官可以做，只有無邊無際的孤單伴隨，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

有次在開車時，葉老突然向我說，「漢辰，你走錯路了。」。我看了看公路四周，想想應該沒有走錯路，車子仍筆直往前行。

聽葉老說下去，我才知道，他再度苦口婆心勸我，可以不用選擇走文學道路，就不要再繼續辛苦走這條巔波之路，否則後悔莫及。

我聽了之後，心裡有句話，一直哽在喉嚨沒有說，葉老你豎立一個文學碑像，在最惡劣的世界裡，你只選擇做對一件事，那就是寫作，並且一直創作直到生命盡頭，都無怨無悔。

知道中年的我要辭掉工作專心寫作的那年，葉老很擔心我生活怎麼過。早先他已鼓勵我到學校教書，是唯一可以維持專業寫作的方法之一。他推薦我考入研究所讀碩士班，但按照規定要讀到博士班，才能在校園教書。

那天在車上，他不知想到什麼，忽然說如果我碩士畢業，他還在的話，他一定「揹」我進入博士班（揹台語發音，幫忙之意），讓我早點到學校教書，最重要讓我安心寫作。不過，他嘆息說，他只怕活不到個那時候了。這時車子剛好開上高架橋，我的眼淚不知是否因車子爬高，抵拒不了地心引力的誘惑，差點滾落下臉頰。

前年12月，葉老因腸癌住進醫院準備開刀，在開刀前夕，我趕去看他。他爽朗的笑聲第一次停工，他與師母坐在單人病房裡，愁苦相對。葉老說他一直拉肚子近半年，未曾好過，我看著他雕滿歲月風霜的臉上，首次有了儯容，心裡很是不捨。

但我又不知怎麼安慰他老人家，我知他一生歷經過各種常人無法體會的苦難，他都以驚人的毅志力穿走過的命運的流彈四射。我誠心希望他可以挺得過這次疾病掀起的狂風驟浪。

接下來一整年，他因開刀之後的復原狀況不是很好，進出加護病房與一般病房之間，我們多次去醫院看他，有次不知他已轉入加護病房，還在偌大的醫院迷宮裡，逛走了好幾圈，尋找葉老的病房。他有時醒著卻因裝人工呼吸器無法再說話，有時他沈沈睡去。那次我們在洗腎室找到葉老，看著不曾離開過他身邊的黑框眼鏡，被擺放在一旁，我知他正在用全身的力氣，抵抗那糾纏不清病魔的全力進襲。

2008年12月，葉老過世的消息傳來，我看著放在書桌上葉石濤全集裡的照片，正炯炯有光盯視我，彷彿告訴我，既然已選擇了這條道路，就好好走下去，不要再走錯路，他會好好監看著我。我心裡告訴他，再怎麼辛苦，我都會在那漫無止盡的文學道路上，往前方走去。

八個月前，葉老的告別式上，那個熟悉的身影不再，大家對著葉老的照片鞠躬，送上白菊花。

只有我知道他的身影，被珍藏在那裡。

參加完告別式後，我坐上了自己的車，對著坐在後座的葉老笑了笑。

我們往那遠方龐大的座標，努力高速前行。

寫於葉老過世一周年  2009.12.11

註一：葉老為國寶級文學大師葉石濤，文學界人士尊稱他葉老，於2008年12月11月辭世。